《雾中风景》影评 |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本片主要讲述一对姐弟寻找父亲的故事。寻找，它大多时候指代一种状态，即“在寻找”，它具有时间上的延续性，与“找到”不同；寻找必然有一个发起寻找者，和一个被寻找者，当它们处于寻找的关系时，寻找者与被寻找者总是处于一个“迷雾”当中，这并不是说两者没有任何联系，因为完全隔绝的两个事物不可能产生寻找关系，而是，两者被某种存在所暂时隔绝；寻找是一种单向的关系，即寻找者对被寻找者的单向追求；但寻找并不承诺“找到”，它是未知的，无法被预测的。寻找随时可以结束，但也可以是无边际的，这取决于寻找者。

寻找作为一个经典的动机，构成众多故事的叙事线索。片中的寻找者是这对姐弟，被寻找者是他们的父亲。这种寻找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具有一个确凿的方向——父亲的存在是先验的，是不言自明的，正如片中奥瑞斯蒂斯所说，“你们看似漫无目的，却又有一定要去的地方”（44：35）。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古希腊神话奥德修斯的归乡故事，或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前往应许之地。他们都知晓自己将去的地方是存在的，问题是如何寻找一条确切的路径。如同伊塔卡之于奥德修斯，迦南之于摩西，父亲在这里似乎也象征一种“起源”，或者说“源头”，对于姐弟来说也是一种“故乡”，那么这种寻找似乎也可以被称作回归。

安哲罗普斯是希腊人，而希腊则是整个西方文明的源头；姐姐给弟弟讲述《创世纪》中的故事，基督教则是西方精神世界的另一种源头。结合本片中姐弟对父亲的追寻，本片也许意在表达“溯源”情怀，即，在一个冷漠的后工业化时代，在被体制化的精神（精神病院）、生产（工厂）和文化（没落的剧团）构筑的层层水泥下，试图找到西方伟大的根源。

另一个震撼我的情节是戏团在海边的排练（48：40）。他们自顾地朗诵台词，介绍着这部剧的历史背景，一开始它给人的感觉是荒诞的，几乎没有任何说明，一串长镜头就展开了，一群人毫无秩序地站着，自顾朗诵希腊的历史，他们的背景是大海，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观众需要自己整理思路，将之与剧团的身份联系起来，才恍然（至少笔者是这样的）意识到他们是在排练一场戏剧。

影片中，剧团解散了，他们因找不到剧院而最终变卖戏服，站街摆摊。剧团也经历了一个寻找的过程，不过它的寻找随着剧团的结束而结束，相应的，爷爷死去了。这种灭亡似乎是注定的，正如爷爷因衰老而死，这个独立的、上演传统戏剧的剧团也逐渐被淘汰（片中借演员之口说，“时代改变了”），它没有资本的支持，上演的戏剧也极其严肃，连他们选择的那段历史都不那么应景（英国仍是希腊在冷战时期的重要盟友。）古希腊戏剧是西方精神的一个源头，同样，“历史”也起源于古希腊，两者都是对经验的一种叙述与再现。传统戏剧必须有“历史”作为布景，只有这样，故事才能成立，演员的一切对话、动作才有明确的意义。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的思潮层出不穷，对现代性的怀疑与反思也蔚然成风，先锋的、实验性的戏剧更为知识分子青睐，另一方面，好莱坞和电视为代表的文化工业更加吸引大众，传统戏剧不可避免地被冷落，而无论是实验性戏剧还是好莱坞，历史都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成为被反对的对象）。人们要么生活在现代民族-国家主导的元叙事中，要么变得虚无。

在本片的镜头下，人或处在精密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中，或困于铁丝网背后，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画面是姐弟面对着一台巨大的粉碎机（71：09）发呆，在这些背景中，历史消失了，鲜活的、独特的文化符号被标准化车间和生产机器替代，就像那些戏服，难以登上舞台却被摆上街边成为商品；演员们只能面对大海呓语，因失去舞台和观众，而显得荒诞；大海中漂流的一只断手失去食指（87：23），年轻的演员则自嘲为一只没有方向的蜗牛，他安慰女孩，并没有告诉她一切会变好，而仅仅是：不过就是这样罢了。作为一个演员，他失去了舞台；作为一个人，他失去了历史。如果说现代化的宏伟理想在大战和种族屠杀中破产，新的意义却还未产生，就像《搏击俱乐部》中说的那样：我们的大战是心灵的大战，我们恐慌的仅仅是我们的生活。

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归乡之路始终处于特洛伊战争的阴影之下，那么对于安哲罗普洛斯，一个前半生始终处于战争阴霾的人，他给出的答案也许就是寻找——这一状态本身，就是应对一场存在主义危机（或者虚无）的最好方法；而对于希腊这一国家来说，毫无疑问它是现代发明，一方面它利用辉煌的古希腊遗产作为民族想象的养料，另一方面，这个新生的国度始终被置于危险之中，在近代它是穆斯林与基督教的交界点，而在现代，它则是两大意识形态的边疆，这或许产生一种割裂感——希腊这个国家的精神根源何在？他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们该如何言说自己的历史？这些都是战争所遗留下的问题（一种想象和现实之间的矛盾）。

也许是因为导演的国籍，本片使我想到希腊神话。超现实元素在本片中比比皆是：一场零时间暂停的大雪和古怪老妪；雾中大树像是一场预言的应验；雾中行舟则让人想到冥河……而有些场景又令人联想到基督教传说，姐弟抱住大树，就像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弟弟在餐厅出卖自己的劳动，与姐姐被强奸时流出的鲜血，似乎对应亚当和夏娃因原罪而遭受的惩罚。

一股神秘主义的氛围总是萦绕在本片中。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机械反而增强神秘感，仿佛它们是神话中的殿宇楼阁。大海、雾、雪是水的不同形态，它们具有流动性、可塑性，在本片中似乎成为绝佳的布景。这些都让人想起，迷思和神话不止存在于古代，在被认为是祛魅了的现代世界，怪力乱神以另外一些方式隐秘地运作着。例如人类中心主义，例如国家权力神圣不可侵犯，例如金钱拜物教，又例如一个关于父亲的消息。正如母亲编造的谎言，许多信念以近乎同样的原理被建构和相信：例如，当人们不加辩证地使用科学、文明这样的话语时，现代性本身就成为了神话。这样看来，本片中所有的超自然元素变得富有质感，而不突兀。

正如一部史诗一样，它杂糅真实与想象，在行文结构上却是流动而感性的。也许《雾中风景》就是一部我们时代的史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