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鉴赏:
一位穿越英国400年历史、游走于两种性别之间的人物,写就了一部在展现英国历史景象的同时建构当代性别与主体意识的史诗。影片保留了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原著的某些文学性的表达方式,以历史年代标示段落章节的方式结构全片。每个章节的关键词在概括主人公奥兰多在该阶段中个人主体成长状态的同时,更架构起了英国400余年的历史。很显然,在本片中,历史图景是构成叙事的基础元素,导演萨丽·波特却直言这绝不是一部历史剧。她以一种幽默的口吻,借助奥兰多的视角描述那段历史的目的,更在于构建奥兰多成长中的人格以及性别意识。
奥兰多原本是位英俊而稚嫩的王子,享受了一切人间的华美,最终得到了伊丽莎白女王的宠信,获得了豪华宅邸,以及永不老去、永不衰败的祝福,抑或说咒语。伊丽莎白女王与父亲的相继死亡是奥兰多生命中的第一次重创。他与另一位王室女子订婚,开始独立承担世间责任,却仍旧纯真而执着地爱上了俄罗斯大使的女儿,并因此毁弃了婚约,然而爱人并未赴约与他私奔,让他经受了更大的打击。奥兰多沉睡了整整七日,失落的爱情给他带来的巨大伤害一直跟随着他。他首先企图在诗歌中逃避现实,安抚自己心灵的创伤,接下来在出使土耳其的政治活动中才完成了自我独立人格的成熟与进一步历练。与苏丹王深厚的友谊弥补了他感情上的缺失,在选择与苏丹王并肩作战的时候,奥兰多才真正承担了他作为一个坚强的男性所应承担的责任。
奥兰多作为一个人,其人格确立与成熟的线索成为串联本片的关键性因素,但却并非唯一线索。萨丽·波特从不讳言自己的作品更侧重于探讨人类的性别问题。经历了在土耳其的战斗后的第二次沉睡七天,醒来时的奥兰多已经从一位英俊的王子变成了优雅的妇人。奥兰多性别的变化昭示着某种性别的偶然性,不论男性女性,都不过是偶然的安排而已,差异并不重要。在这样一个男性或者女性性别身份埋藏之下,同一的人性才是至关重要的。男性与女性可以沟通与和谐相处,因为他们具有共通的人性,这就是萨丽·波特的性别观。奥兰多性别的神奇变化体现了她的这一观点,却并不止于此。事实上在影片开始阶段,对伊丽莎白女王人物的简单刻画中也同样做了暗示。历史上的伊丽莎白女王就自称为“男儿心,女儿身”,电影中的女王维持着她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固有的威严、肃穆和强势,她可以毫不迟疑地对自己的王公大臣说“你拥有的一切都已经是我的了”,以示威严。在伊丽莎白女王身上,萨丽·波特想要表达的性别模糊的观念已经有所体现。
这样一部由女性导演执导,并且致力于性别观念探讨的作品当然并非横空出世。当西方女性主义运动风起云涌,并且成为西方政治运动中重要组成部分的时候,1970~1980年代很多优秀的女性电影工作者凭借其作品做了有力的回应。拍摄流行电影的意大利的琳娜·维尔特米勒通过执导关于女性友谊和两性关系的喜剧作品,为具有性别表达的电影进入大众视野作出了重要贡献。与她大异其趣的是德国的玛格丽特·冯特罗塔和法国的玛格丽特·杜拉,她们都坚持着晦涩、沉重、复杂的艺术片创作策略以探究女性话题。有着新浪潮祖母之称的阿涅斯·瓦尔达的两部作品《流浪女》和《一个唱一个不唱》,前者采取了复杂而刻意的叙事手段,表达了女性主体身份的被建构过程。《一个唱一个不唱》则用了较为浅白的方式直击女性解放运动的现实和女性自我选择的命题。比利时的香塔·奥克曼也是这个群体中的重要成员。在较为浅显易懂的作品中,奥克曼表达了她对女性的工作以及女性渴望爱情和肉体欢愉的关注。这一系列女导演的作品普遍致力于对女性主义运动的关注、对女性主体身份和女性特质的探讨,以及对女性欲望的描绘等等,更强调女性独立于男性的人格自足性。而萨丽·波特在奥兰多身上所赋予的两性观念则显然是对先前女性主义电影的性别观念的推进或者新的展开——强调两性沟通与和谐,而非两性的斗争和分歧。如前所述,萨丽·波特探讨性别差异是建立在人格同一基础之上的,不论怎样的性别,其人生的进展都是依靠自身的努力和奋进。而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差异既是偶然的更是微不足道的。萨丽·波特甚至声称“男性与女性本质上有很多一样的,他们真正的关系是朋友,是可以互相依靠的。应该允许存在合理的差异并且接受,为这种差别而欢呼,而不是将其作为对立的借口,这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加和谐”。
在影片的后半段,奥兰多幻化为女性之后,我们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讲述女性主体人格发展的模式。女性奥兰多进入维多利亚时代,在社交中忍受着男性群体对女性的种种质疑和侮辱,却完全处于失语状态,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她只能愤怒地走进那个颇具隐喻意味的迷宫,这个迷宫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女性在寻求自身独立人格和价值实现时候的迷茫状态。而她在迷宫中进入了下一个时代,并且以完全崭新的姿态站在了迷宫的门口时,她心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她拯救了受伤的美国男人香姆提,之后她选择自由的存在,而非随香姆提离去,这何尝不是对英雄救美的讽刺?再之后的奥兰多则是在战火中孕育着新生命,并且在新时代完全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独立女性,这无疑是对女性作为一个社会乃至政治概念,其性别意识与独立人格的成长过程的概括。这种常见模式既可以理解为萨丽·波特仍旧无法摆脱既有之传统,也可以解读为是与她对整个影片人格成长线索的掌控和使用——不论是男性奥兰多还是女性奥兰多,都在经历着一个独立人格在历练中逐渐推进的过程。
萨丽·波特否认这是一部历史剧的另外一个理由在于,一切对历史的阐述都意在当下。不论是两性关系,还是人的主体精神的成长和成长中遭遇的困惑,都在影射当下人性存在的状态,比如情感的困惑和追求情感的失落也是重要主题之一。导致男性奥兰多成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对爱情的痴迷以及遭到的背叛。当他决定出使东方,以逃离获得精神上的安慰时,他在与苏丹的兄弟友爱之中寻求到对爱情缺失的某种抚慰,这其中也许不乏同性之爱的暗示。而女性奥兰多则在与香姆提的爱情中,以摆脱对情感的依赖而完成女性自我的独立选择,在狂风中,那位优雅的女士向自己将要离别的爱人扬起右手道一声“祝你好运”。这些关于爱情的追寻与失落的表达,具有穿越历史时空的力量和永恒的电影性。
主题和意义的电影性呈现,自然须归结到具体电影语言的设计和使用上面。伍尔芙在原著中追求超离于历史时空的效果,依据的是直接与读者对话的叙述方式来实现的,而在影片中,这种效果的电影化体现则是通过奥兰多与镜头,或者说与银幕前观众的直接对话来建立的。影片的开头,画外音向观众介绍着画面中这位英俊王子的身份和背景,王子却突然直视镜头插了一句嘴。这种设置屡次出现,有时甚至只是奥兰多对镜头的惊鸿一瞥,都能够让观众深刻感受到奥兰多是脱离于那个具体时代,并与当下具有某种勾连的。这种与观众直接对话的方式造成了历史叙事的幽默感。那些关于英格兰历史的景象都是人为制造的,并透过奥兰多,或者说是萨丽·波特之口讲述出来。导演在再现各个时代的景象上颇费了些功夫,为了区分出时间的跨度和时代的差别,她启用了优秀的电影服装设计师桑迪·鲍威尔。另外萨丽·波特还在流传下来的绘画作品中寻找那个时代特别的色彩,比如伊丽莎白时代以金色、红色、橙色来传达高贵、肃穆而强盛的整个社会氛围。建筑也是整部影片一位无声的主角,奥兰多那座雄伟奢华的宅邸,对于人物塑造和表达主题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宅邸外面花园的不同风格标示出年代的变化。在出使东方的段落中,影片所需要的浓郁的东方风情,则完全依靠乌兹别克斯坦的基瓦古城作为外景地来呈现。
在铺陈故事、推进情节的片段中,影片沿用传统的流畅性剪辑,以正反打呈现人物对话,塑造人物关系。却在其中偶尔穿插具有某种诗意效果的运镜方式——在呈现对话中的两个人物时,为了突出他们之间情感上的联系,抛弃表意单纯的正反打镜头,而采用一种来回游移的运动长镜头,在两人之间缓慢徘徊着,哪一方人物说话就会向哪个方向望去,接着再向另一方抛去目光。这种镜头在完整记录对话的同时,更揭示了这一对人物之间心灵上温柔的联系。在男性奥兰多和苏丹在沙漠中喝酒的一场戏中,这种镜头的使用就有效地建立起奥兰多与苏丹之间惺惺相惜的深厚的兄弟情谊,传递出两者间可能更为复杂的某种微妙情愫。在女性奥兰多将香姆提带回家,为他清洗扭伤的脚踝一段,在这个温情脉脉的镜头的注视之下,两人陷入爱情之中。
影片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奥兰多是男儿身的部分,剪辑节奏较为缓慢、低沉,长镜头的使用较为频繁,画外音乐的使用也比较收敛。这也许是考虑到与古典时代沉静、凝重的气质以及奥兰多男性身份匹配所作出的选择。但是进入女性部分,剪辑节奏明显加快,对画外音乐的使用也逐渐增加。奥兰多穿越历史400年,在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提取出几个时间段用以呈现事件塑造人物,并将这些段落流畅地衔接起来是颇具挑战性的。转场方式一方面是依靠文学手段,即字幕文字直接标识时代与年份,表现时间的跨度。另外一种方法则是以所谓沉睡七天的情节来强化这种超现实性。永生与变幻性别都是非现实的,而沉睡七天则维持了这种超现实感并且完成了时间大跨度推进的效果。第三种方法则是精心设计的转场剪辑,女性奥兰多穿越迷宫的一场戏,迷宫在此时具有了时间隧道的意义。维多利亚时期的奥兰多身着浅色的大裙子气愤地走进迷宫,剪辑节奏加快。奥兰多的身影闪进闪出,动接动的剪辑维持了原本动作的连贯性,但是她的形象突然发生了变化,裙子变得简单了,色彩变成冷峻的青蓝色,她的面容也更显成熟,时代变了,但是连贯的动作和持续的画外音乐保证了这段转场的流畅性。而当奥兰多送别香姆提之后,天空中传来飞机轰炸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向天空,黑场,之后则是现代奥兰多在战场上蹒跚,远处是枪炮轰鸣,与之前的飞机轰炸形成统一,声音成为这次转场的契机,这种表达时间推进的方式真正是最具电影感的手段。
一直存在于好莱坞阴影之下的英国电影曾经凭借1960年代的“厨房水槽”电影搭上了世界电影新浪潮的末班车,却在1990年代濒临毁灭性的滑坡,英国本土票房排名前20的本土电影屈指可数,观众更多的是去关注好莱坞电影。而像艾伦·帕克,托尼·斯科特这样的优秀导演在以本土创作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之后,都经历了在英国接受美国资本的扶植,再进一步前往好莱坞发展的过程。尽管有1994年《四个婚礼一个葬礼》在世界范围内狂收2.5亿美元的优秀成绩,却仍旧是个特例,难以在根本上扭转整个英国电影工业的颓势,最多只是将导演迈克·列维尔送去了好莱坞。像以丹尼·博伊尔为代表的一类被称为“Brit-pack”的自学成才并且取得了不错成绩的年轻导演,他们创作了像《浅坟》和《猜火车》这种为年轻观众所喜爱的作品,要成大的气候还需要假以时日。艺术电影创作方面,德里克·贾曼进入了后期创作阶段,而彼得·格林纳威仍在凭一己之力苦苦支撑,萨丽·波特也应该算做其重要同僚了。她十几岁就开始拍摄8毫米短片,并且涉猎绘画、舞蹈、音乐等各个艺术门类,绝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这部《奥兰多》除了由她担任导演编剧,她还为影片主题歌谱曲。400万英镑投资的《奥兰多》在制作阶段同样遭遇过融资方面的种种困难,萨丽·波特在影片的制作中尝试了国际合作的探索,影片的拍摄跨越英国、俄罗斯、乌兹别克斯坦,摄制组成员分别来自于欧洲的多个国家。这种国际化的操作方式既有利于拓展英国电影创作方式的思路,更为这部影片带来别具一格的风味。一部出版于1928年的文学名作最终被萨丽·波特以这样一种华丽而深邃,奇妙又浪漫的方式呈现在世界观众面前。该片作为她的第二部长片,在威尼斯电影节等世界多个高级别电影节中收获奖项。之后的《探戈课》中,萨丽·波特仍旧坚持着她一贯的性别表达,她的女性主义创作也为拓展英国电影多元化的表达空间提供了可能性。
(张宗伟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