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日子远走高飞(来自豆瓣“瘦猪”)
喜欢舒国治的人,大概向往自由的心境要多一些。即便被呆板的格子办公室压制,也保不齐啥时候蹦出来,于是上司便愈发面目可憎了。偶尔望出窗外,便遥想灰突突的城市天空的另一端,有透彻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也曾心头冒火,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中规中矩的朝九晚五,真是一种煎熬。迫于生计,自然不会辞职,成了社会闲散人员。那么读一读舒国治,不能清凉去火,亦可平衡一下心态,不管怎么说,舒国治代表了一类人,也代替了一类人去重拾旧梦。

我便是其中一员。虽然没有舒国治为了“远走高飞”这四字之美之逍遥快意,一念之下就在外面逛荡了一辈子的决然,却也辞了工作,枯坐在家,以书本作游,心中亦了然无碍。此时读舒国治,如老僧诵经,票友唱戏,两相宜也。当然,我的辞职与舒国治无关,有关的只是两个人心境略微相近罢了。准确地说,我羡慕舒国治的游历和通透,妄想以他的文字,一点一点拨开城市的郁结,因为,我们绝大多数人,无法想象无从适应远离城市,远走高飞的日子。城市就像偌大的宿主,我们有时痛恨它限制了自由,但在此间终其一生。
而心境的自由,却不是妄想或团游所能带来,乃在于小处着眼。譬如走路吃饭睡觉大小便之类的寻常小事,皆可深究,皆可令舒国治写出大块文章。这倒颇有些“老僧吃饭便是吃饭睡觉便是睡觉”的禅意了。
“放眼望去,何处不是走路的人?然又有多少是好好的在走路?”
“因熟睡,许多要紧事竟给睡过了头,耽误了。然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是真那么要紧呢?”
舒国治在意此等小事,挣钱购房结婚等诸多大事反而视而不见,“有了流浪心念,那么对于世界不多取也不多予。睡的空间,只像自己身体一般大,最后根本无所谓的翻身了。”
想想也是,折腾了一辈子,归根结底不就是吃饭睡觉这档子事么?竟如舒国治所言,“每日起床,急急忙忙一泡尿。接着如何?便是泡上一杯茶,喝将起来。有时想想,人的一生,便在这一泡尿与一杯茶之间度过了。”
这大概就是为人称道而不可得的简单生活。缘何不可得?所求外物太多也。所以时常叹谓压力大、感觉累,“常常念及累之人,旅途其实只是另一形式给他离开都市去另找一个埋怨的机会。他还是待在家里好。”即便要出门也是旅游,不是流浪。很多人没法子理解舒国治的流浪艺术:“纯粹的流浪。即使有能花的钱,也不花。”
口气执拗、不容置疑。五十多岁的人了,甚至带着可爱的孩子气。舒国治,脸瘦、腮瘪、腿长,无名指比食指长(据说这样的人审美一流感觉敏锐)。典型的夜游神,天生的劳碌命。当然,舒国治都在游山玩水上劳碌了。舒国治有一本书叫《理想的下午》。那么上午不理想么?非也。他说,“理想的上午也有,只是时间太紧了。”睡懒觉,时间没法不紧。与之对应的是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同是作家,同是忽略上午重视夜间的人,出于完全不同的人生观念,亦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结局。文字,于舒国治来说,只是游荡之余的副业,或者说是他的另一形式的流浪。而多数人,于其执着的事物本身之外,又赋予过多的意义和企盼了。舒国治早年以小说《村人遇难记》惊艳台湾文坛,却若惊鸿一瞥,跑到美国晃荡去了。“越奔越远,竟一晃晃了七年。”
这么说来,舒国治似乎是个率性而为、无拘无束的人。他被问及不开心怎么办时,答曰“去他妈的!”我们所见其人其事其文,也是洒脱不羁。他在《瘾》一文中,谈自己的戒烟,“不抽烟了。倒不是烟这东西危害健康,实是不想没事动不动就念及它、动不动就碰它、动不动就先点燃一支再议其他事体等等这种弄到与它相依存的其实完全无必要的窘境。”当真是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让人好生艳羡。但当我读到他夜宿美国郎费罗公园,睡在车里,“细雨开始下了起来,轻轻打在铁皮上,汀汀幽响,玻璃先是蒙蒙的,继而扑簌簌滑下水珠,刹那间,悲上心来,几乎像是在心里要问,为什么?”时,不禁觉得天地都暗下来,仿佛我也在那个公园里与舒国治隔窗相望。是啊,流浪的福分,不是所有人都能消受得起。而舒国治“仍然继续北上,第二天。”
只要肯去走,路永远在那儿。始终无断无尽无休止,这又是何等的人生。“还是那句老话:人拥巨款不是问题,去哪里才是问题,过何种日子才是问题。”
不喜欢这种“狼突豕奔”的生活之人该怎么读《流浪集》?有时舒国治也是安生得很。他以一壶茶,凭栏远眺,便能消磨一下午。他讲吃烧饼、喝茶喝咖啡、在北京悠哉一日,皆可作休闲散文来读。就和你读周作人写的苦茶、野菜和乌篷船一样,松弛一下路上堵车心里也堵的心态。不能实际地让日子远走高飞,借舒国治的文字放飞一次也可略输胸臆嘛。
至少我就以读武侠读传奇的心情去读他的《美国流浪汉——说HOBO》。而那些美国鬼子之流浪,又是我等不可想象的事情,和普通的流浪有大异。杰克•伦敦年轻时便是如假包换的“HOBO”,所谓搭火车去流浪者也。此专属美国文化的一流,如今式微,但那种“不为什么就为流浪”的精神仍在。这种人仍在。
但渐渐,舒国治也在改变。他的那篇《瘾》可见他于早年的信念也有所放弃,然而却无半点生硬、勉强。人生如逛风景,拾级而上,便努力精进;顺流而下,便了无牵挂。而舒国治先生,总给我顺流而下的感觉。其何人也?
书中有舒国治写的“世道再难,也要呼吸顺畅”书签。这世道呢,实在不好说,但肯努力,温饱绝不是困难,难的是无论何时何地皆保持呼吸顺畅。话说回来,能呼吸顺畅者,便不再以难易论世道了。
舒国治的生活不可学,盖因代价忒大,必令亲戚朋友侧目也。但在心境上,对待生活的态度上无限接近他,绝对可行。人生不能悔棋,亦不是所有的着法别人看是错就是错。所谓江湖大盗,干完最后一票便远走高飞,但有人见过真正收手的大盗么?
毋宁只求得“颇寂寂颇空旷”足矣,不复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此种过日子的姿态,会在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城市生活中,喘息片刻,粗定心神。如此,不也很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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