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Rebecca

电影鉴赏：

《蝴蝶梦》是英国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赴美后，于1940年执导的第一部影片，改编自英国女作家达芙妮·杜穆里埃的同名小说《丽贝卡》。这部熔爱情、惊悚、剧情、悬疑、心理诸多类型影片元素于一炉的悬疑心理影片，在当年之所以大获成功，一举斩获第1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最佳摄影（黑与白）奖，并获最佳导演等10项提名，倘以电影意象美学观念观照，主要基于“立象以尽意”的影像叙事与叙事影像的营造，以及影像、声像的“象”以“尽意”，“述事以寄情”。

任何影片的意象之“象”，大体涵盖着影像、“事”象与声像。清人李重华的《贞一斋诗说》有言：“物有声即有色，象者，摹色以称音也。”影视片中，影像乃状物“摹色”之象，声像即“称音”之象，事象则为借助影像、声像展示万物存在与运动、变化形态及其过程的“述事”之象。《蝴蝶梦》的艺术震撼力，首先在于以“影像”和“声像”中的人物话语、音响与音乐，在近十分之七的“片幅”中步步设悬，遍布疑阵，在富有悬疑与惊悚效果的叙事中营造了一个曼德利“废墟”之谜和始终并未“出场”却又时时“在场”的丽贝卡“溺死”之谜。

影片开头，在女主人公“我”的娓娓自述和饱含缅怀与神秘意味的音乐声中，伴随穿门而入的动态影像，沿着月色朦胧、雾气缭绕、杂草丛生的蜿蜒小路与车道，一步步接近曼德利城大厦废墟。尤其以横移镜头的逆光剪影呈现，备显其雄伟、死寂与沉重。这南柯一梦的开篇，为全片织就一个倒叙体影像结构与叙事结构。即引人由果溯因，以解废墟之谜的悬念式框架结构。

“声像”大致包含自然噪音、人工声响、人物话语、音乐乃至无声等声音形态，而人、景、物、光、色则是“影像”的构成要素。在“我”的梦境回到过去后，范霍帕太太，其人物设置，其在场，其话语与形象造型，均起扭结、设悬与陪衬作用。首先，她是连接身为伴游的“我”与富豪德文特的必要媒介。由于她的特殊穿针引线之功，方有伴游女孩与德文特的再次相逢，一见钟情，并在其患病期间发展为“灰姑娘与王子”式的婚姻。同时，以范霍帕太太珠光宝气的身份、巴结的神态、仰羡的语气及其所在的赌城大饭店造型为衬托，彰显德文特的地位、曼德利城的“伟大”。尤其以她的语言为纽带，将曼德利城与德文特前夫人丽贝卡捆绑一起，从而把曼德利“废墟之谜”与丽贝卡“溺死之谜”纠结为更大的一个谜团与悬念。她先后两次对伴游姑娘介绍德文特前夫人溺水之死，以此映照德文特始立于断崖，其后声称对赌博已无兴趣，根本不想回到曼德利域，特别听到提及“去年还有一个人溺毙”时便顿显不安。这些令人生疑的一连串小悬念，诱使女主人公乃至观众沿循德文特为溺水亡妻而痛苦不安，甚至心碎的企图去“解疑”、“释悬”。

影片编、导、演的艺术功力还表现在于不经意间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即使对范霍帕太太这一次要人物，透过寥寥数语便透视出她内心的阴暗层面。这种人性之恶，正是她与丹弗斯太太的共通之处，因而她也就成为与丹弗斯相辅相成的映衬形象。至于丹弗斯，与前夫人丽贝卡一实一虚，虚实相映，沆瀣一气。新婚夫妇驱车进入曼德利城，20名仆人列队迎候，丹弗斯突然入画，大有群羊之首态势。她始终脸色铁青，目光逼人，致使新夫人见面之初就心生畏惧，手足无措。她自恃在前夫人新婚时便已来此，前夫人死后就接管这所房子而喧宾夺主、盛气凌人，公然颐指气使，指斥新的女主人，甚至为一件瓷器小摆设的去向而兴师问罪。德文特的姐夫评价她“像古刻像一样恐怖”，姐姐断定她一定会嫉妒新夫人，不会友善相待，其原因在于她把丽贝卡当成偶像崇拜。究其实质，乃在于丹弗斯以其对丽贝卡的崇拜为垫脚石，成为曼德利城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实际掌控者。她是“不在场”的丽贝卡之“在场”替身，是丽贝卡不散幽魂“脱胎”的真人“偶像”，而她较之丽贝卡美丽的罪恶之外更为狰狞的，则是嫉妒、仇恨、贪欲、老辣与阴毒。

影片中，丹弗斯的“入画”与“在场”，往往不期而至，突兀现身，神出鬼没，俨如幽灵。在曼德利城，似乎到处都潜隐着丹弗斯的异样目光，弥漫着丹弗斯的价值判断与思维，致使新夫人胆战心惊。如果说这一带以曼德利城为中心，那么中心的“中心”就是铁青着脸的黑幽灵丹弗斯。在管家丹弗斯的统治下，丽贝卡阴魂挥之不去。对新夫人而言，范霍帕太太仰慕的“伟大的曼德利城”已经沦为禁锢的精神牢狱。

影片中的曼德利城影像，其童话般的古堡式外景造型，有被赋予魔城、石牢的“象外”之“意”。同时，在影片的叙事影像与“声像”表现中，新夫人不时抱肩扼腕，壁炉火焰的闪耀跳动，映衬出其空旷阴冷；西馆窗帘的时而拂动、小狗的不安低吠、海边小屋门旁古怪的拾贝汉，突显其阴森恐怖。丽贝卡所居的西馆、喜爱的服饰及其遗物，直至海边小屋，时时激起德文特、新夫人不同的悸动。这些不仅成为影片中一个个悬念节点，也加厚了丽贝卡“溺水”而亡的迷雾。亦即增强曼德利城作为精神牢笼的重压性，致使新夫人几近精神崩溃，她与德文特的爱情几乎被压垮、摧毁。丹弗斯一直同觊觎曼德利的杰克·法维尔，即丽贝卡的奸夫暗中勾结，连连施压，步步紧逼，直至图穷匕见，诱使丧失自信、痛苦不堪的新夫人跳海自杀。丹弗斯既是丽贝卡生前人性之恶的一个组成部分，又是丽贝卡自杀后人性之恶的延续者与扩展者。直至丽贝卡之死真相大白，法维尔诈财之计落空，不愿看到新夫人幸福的丹弗斯竟将曼德利城付之一炬，自己亦殉葬于火海。

影片英文片名为《丽贝卡》，但丽贝卡本人在片中却从未露面，成为不在场的“缺席”，即已构成一大悬念。然而，丽贝卡在曼德利城却又无处不在，成为不在场的“在场”，从而构成影片艺术表现力的又一重大技巧与特色。片中的“R”字影像，作为丽贝卡名字的符号，乃是已故丽贝卡及其幽魂的物化象征，亦是丹弗斯得以对新夫人实施精神戕害、继续行恶的利刃。“R”字也就成为影片中挥之不去的惊悚元素。丹弗斯乃是丽贝卡幽魂的制造者。她将丽贝卡幽魂充斥曼德利大厦内外，把曼德利城演变为禁锢与摧残新夫人精神意志的牢笼，以此摧毁德文特与新夫人的爱情，从根本上摧垮他们的幸福基石。她机关算尽，利用新夫人欲举办盛大化装舞会以修葺情感危机之机，巧布陷阱，诱使新夫人穿戴跟前夫人一样的服饰，导致德文特勃然大怒。就在丽贝卡卧室，丹弗斯杀机毕露，指着窗外大海，逼使新夫人自杀：“你根本没必要留在这，你根本没必要再活着了。”影片结尾，这一“R”字焚毁于曼德利城熊熊大火之中，回应了影片开头设置的悬念，缝合了全片，也意味着一个精神牢狱和人性之恶的毁灭。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新夫人与丽贝卡的形美实恶、丹弗斯的人性之恶形成对照，她虽出身清贫，身为弱者，但尽显人性之善之美。她不但清纯柔美、温良谦和、水静流深，还尊崇爱情至上原则而一心一意。海边写生，她见德文特立于断崖，生怕他自杀，急忙叫住；面对富豪，她毫无媚态，但对于德文特的瞬间盯视，却有几丝局促不安。从邂逅、相恋到成婚，时日虽短，但她一心想使对方幸福。与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的丽贝卡不同，新夫人入主曼德利城却乐于帮仆人做事，希冀与众人和睦相处，因而努力遵从曼德利城的既定规矩。她不仅苛求自我，认真检讨自己，且又竭力打造更加完美的自我。她追求爱情的真诚。当她感知难以融入曼德利城时，便对丈夫说：“如果你觉得不快乐，你无须假装，请老实告诉我，我可以走。”在德文特鼓励下，特别是发现了丹弗斯与法维尔的隐情，法维尔与丽贝卡的往来信札，丹弗斯变本加厉的恐吓与伤害，她终于奋起反抗，叫丹弗斯把这些东西拿去丢掉。丹弗斯不从，声言那是夫人的东西，她则回以“现在我就是夫人”。当游艇被打捞出来，德文特讲出丽贝卡至死嫁祸于他的真相，为沉船可能面临杀人的指控与裁决而痛感已入绝境之时，她坚称永远只爱他一个人，不管他被带去哪里，都要和他在一起。片尾，她拥抱德文特，望着曼德利城大火告诉丈夫，丹弗斯太太说不愿看到她幸福，而她终于赢得了幸福。

由人、景、物、光、色这些物质元素所显现出来的形状、线条、空间布局、透视关系、动静变化、光效、影调、色调等影像造型元素，经过影片创作者的主观化，便成为寄意于象的艺术性“细节意象”，为影片的形象塑造、心理刻画、气氛烘托、情节发展与主旨表达服务。譬如，色彩的运用：管家丹弗斯太太自始至终都是一袭黑色衣裙，这黑色令人联想到暗夜、深洞，给人以重压感。加之她居心叵测，又铁青脸色、神出鬼没，犹如女巫和黑色幽灵，不仅令德文特夫人倍感压抑与畏惧，也让观众不期而至产生一种惊悚心理。为增强影片的惊悚效果，片中的小狗加巴斯，选的也是黑色的卷毛狗，常常在神秘兮兮的场景出现。

作为黑白片，主创者富有创造性地运用了光影的艺术表现力及其美感创造功能。影片三次对曼德利城外景全貌的展示，即开头回忆的城堡废墟，其后新婚夫妇的小汽车缓缓从城堡前面开过，片尾德文特和弗兰克驱车经过大火燃烧的城堡。用的都是横移镜头的逆光剪影，使曼德利城的火前、火中、火后三种视觉形象异常醒目。尤其后两个镜头，又形成城堡与汽车的高与低、大与小、正与侧的比照，不仅衬托出曼德利城的庞大雄伟，并且收到虽以模型拍摄却能避拙就巧之功。

在新婚夫妇的汽车进入曼德利城后，德文特鼓励妻子不用害怕、无须担心家务，并告之家中事全由管家丹弗斯太太掌管时，对应镜头画面中都有树的影子在夫人身上、脸上快速闪过，外化出夫人此时忐忑不安的心态。初到曼德利城，新夫人下楼经由走廊时，丹弗斯及其走廊壁上的影子尾随其后，使其画面呈现重压、神秘、惊悚的氛围。之后，丹弗斯手指西馆两扇雕花房门，告诉新夫人那是前夫人生前所居时，近景画面上有雨水流淌的影子在新夫人背上流动。继而，夫人看到有黑狗卧于门前，这时她的背上投映着尖顶拱形，即哥特式建筑风格的窗户影子。这种哥特式尖顶拱形，象征地狱的火焰，亦即喻示丹弗斯管理下的充斥丽贝卡幽魂的曼德利城的本质，成为寓意之象。这些拥有悬疑与惊悚元素的“诡异”之象，都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强化着影片特有的风格。影片的音乐“声像”亦大都用于写意、抒发、烘托或神秘、或紧张、或急促、或缅怀的氛围与节奏。

然而，影片不无值得推敲之处，诸如丽贝卡随船沉海后，另一女尸如何得以代她轻而易举下葬；沉海一年多的丽贝卡尸体居然无损，打捞起即被识得真面目；由于受当时电影技术所限，采用背景合成法制作的一些外景镜头，难免有些失真。但白璧微瑕，无损于作为悬念电影大师的希区柯克于1940年代初摄制的《蝴蝶梦》，以其现代色彩、混合类型、出色技巧、特有风格彪炳于世界电影史册，至今光辉不减。

（潘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