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也倾

人之困：梦境的隐喻言说 ——评今敏导演的动画电影《红辣椒》
原创 曹也倾 InYour影约 2017-10-20
儿时幻想能将有趣的梦保留下来，这个幻想在日本有着动画教父之称的今敏的动画电影《红辣椒》中实现了。《红辣椒》凭借导演今敏对角色的细致描写、对梦境的刻画以及借梦境隐喻现实并批判现实的高超技巧，一举入围并夺得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等国际奖项。

《红辣椒》将梦境置于未来语境，围绕着三部名为DCmini的可以显示、记录并且干涉梦境的微型机器的失窃展开。为治愈现代人愈来愈多的精神疾病以及心理创伤，美女医师千叶墩子所在的一家精神医学研究所研究出了一款名为DCmini的机器。千叶不仅是一名医师，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梦侦探红辣椒”。

那么梦和精神到底有何种联系呢？

通俗来讲，梦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但却不完全是人的主观心理的直接反应，而是通过九种机制呈现出愿望达成的状况，如同使用隐喻的修辞来描述一个真相。看似梦中可以无所顾忌，仿佛能诱骗人心，然而察觉到其中本意才发现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梦才是最清醒的意图。

如何描绘好梦境、现实与时空的关系，这是迄今为止电影人仍在不懈探索的问题。被喻为《盗梦空间》原型的《红辣椒》虽然是一部日本动画电影，但是凭借动画本身的灵活性展现出金敏导演天马行空的惊奇想象力。它不仅完成了被称作“不可能映像化”的筒井康隆的小说《盗梦侦探》的动画化，而且远远超越了人们的预想。导演今敏透过对日本当代群像的映射使动画的意义上升到了对整个社会层面的批判，使《红辣椒》成为动画史上又一座永恒的丰碑。

《红辣椒》故事一开始便出现了由梦之机器DCmini被盗引发的一系列案件，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被人类欲望支配的可怕意图？随着真相的不断揭露，导演巧妙的借助梦这个媒介呈现出在现实之下人类群像的人性困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人物剖析

人物一：粉川警官/心理障碍

开篇，患者警长粉川寻求红辣椒解梦。建立在DCmini对梦的共享连接之下，观众跟随着红辣椒来到粉川的梦境之中。配合今敏相当纯熟的无缝剪辑手法，巧妙的将观众带入分别由马戏团、丛林、谋杀、浪漫以及扭曲空间等五个场景并列凝缩而成的梦中。影迷们大概一眼便可以看出其中对照的电影场景，例如马戏团从盒子里开场出来的小丑的开场白：It’s Greatest show time不光是整个动画的开场，也指涉到了戴米尔的电影《千王之王》（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

那么呈现多部经典电影场景的梦于粉川而言到底有何与电影相关的寓意呢？其实梦的来源并非毫无根据，梦的材料通常来源于外源刺激，也就是来源于过去或者当下的客观生活。而矢口否认喜欢电影的粉川则不会选择在电影院中打发空闲时间，而且梦中出现的是过去的经典老片，所以可以推断出这是粉川在潜意识中无法忽视的重要场景，而梦中不断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追逐则是来自于办案工作的巨大压力。基于以上就可以理解了，举个例子：大多数人成年之后在面试或者重大考试、比赛之前都会梦见多年之前高考的场景，因为在压力之下紧张的状态是相通的，使得梦联想到了潜意识中过去相似的场景。影片四次从不同层面重复这个梦境揭示出：一方面粉川心中仍充满着过去对电影几近于痴的迷恋，迫于现实案件的压力加上过去导致的自信缺失，不断在谴责自己的同时暗示自己“不喜欢电影”，最终变成了不断重复的“接下来该怎么办”的自我拷问，使粉川几近精神崩溃。而从悬崖坠落的梦也暗示着粉川有心脏方面的问题，于是他不得不去求助自己的大学同学岛接受精神治疗。

人物二：受害者冰室/同性恋

《红辣椒》采用典型双线叙事，粉川解梦的同时交织着另一个重大事件：两台还没装有链接器的DCmini被盗取，这不仅意味着盗取者可以侵入任意人的梦境，而且会干涉周围的梦。被严格保密的DCmini被怀疑是内鬼所偷，而此时研究员冰室突然离奇失踪，千叶、时田、小山内进入冰室家调查以图寻找到关于案情的蛛丝马迹。在冰室家的这场戏中，尽管冰室本人并未出现，但家中的种种细节暗示出冰室这个充满符号的立体人格：书架上的Gay向杂志、墙上与时田的合影、堆彻的BJD（Ball-jointed doll球形关节人偶）和小时候被打扮成女孩的冰室的照片，种种迹象暗示出冰室是个爱好BJD的女向同性御宅族。这是从侧面描写不在场人物的一个聪明的手法。

在冰室家中调查之时，一个疑似冰室的梦侵入了清醒的千叶的大脑：化身作座敷童子形象的冰室诱导千叶来到诡异的游乐场，而正当千叶准备翻越栏杆想要一探究竟之时被小山内一把抓住，险些从高层坠落，千叶才恍然明白仍在冰室的公寓中。敏锐的嗅觉告诉我们这一定和未安装连接器的DCmini有关。

人物三：小山内的压抑/俄狄浦斯情结

为何在冰室家之时千叶会被冰室的梦侵入呢？这说明附近一定有人携带使用未完成的DCmini，然而现场并无嫌疑人冰室踪迹，胖子时田作为DCmini的开发者完全有再造机器的能力所以并没有盗取的动机，自然嫌疑就落在了小山内的身上。如果是小山内盗取的，那究竟出于何种动机呢？在冰室家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承上启下的段落。

随着案件毫无头绪的进展，千叶为追寻唯一线索不得不化身为红辣椒进入冰室梦中，却看见梦中的的小山内化作一尊阿波罗的青铜雕塑，这尊雕像出自罗马时期雕塑家列奥卡列雕塑作品《望楼上的阿波罗》，阿波罗正是作为男性美理想化标准的象征，而阿波罗被换以一张小山内的脸，而冰室恰好有对男性迷恋的欲望。

不过在梦的深处的冰室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化作一具空壳。红辣椒发现理事长才是梦境背后的操纵者。知道真相的红辣椒被理事长追捕，逃到了二重梦境的“现实”之中，化身为墙上著名油画《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之中的斯芬克斯，但小山内乘机化作了俄狄浦斯。

斯芬克斯：“早晨用四条腿，中午用两条腿，晚上用三条腿走路的东西是什么？”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红辣椒：“白天乖乖做研究员，晚上是理事长的忠实的仆人，那算什么？”

——今敏《红辣椒》

斯芬克斯的秘密是“诱惑”和“恐吓”，不能解开其谜语的将死在斯芬克斯脚下，而这个谜语的谜底不单单在于一个字，而在于一个人能否正确的认识自己。

俄狄浦斯弑父娶母，最终用胸针刺瞎双眼，小山内违抗占据自己身体的理事长欲求占有千叶但却身不由己，最终丧命。DCmini被盗，如同大家怀疑嫌疑人冰室嫉妒时田的才能，小山内不仅嫉妒时田的才能盗取DCmini，与此同时也十分嫉妒千叶对肥胖宅男时田的爱，在内心强烈的压抑之下对千叶有着近乎变态的迷恋，才会以身体作为牺牲与双腿残疾的理事长交换DCmini，意图在梦境中捕获红辣椒并且占有她，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寄托于虚幻的梦。

人物四：天才科学家时田/巨婴

不论是影片开端时田被自己过度肥胖的身躯困在电梯之内，抑或是在梦境之中化身为肉体被过度挤压的机器人形象，时田都一如被困在了充斥着自我膨胀的身躯里。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研究，暴饮暴食导致身体过度肥胖并且喜欢穿着带有动漫形象T恤的时田也正是日本典型的御宅一族的代表。

而时田这种从小近乎于自我封闭的沉溺的御宅族面临着人性之中的一种困境，即超我建设的缺失、自我占据人格主体的困境，用当代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婴：超越常人的智商和成年人的身躯包裹之下是一颗对道德秩序认识幼稚的童心，亦才会制造出像DCmini这样不受道德秩序限制的“天才发明”，因而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后果。这同时也隐喻着一个缺失道德建设的社会必然走向毁灭。这样沉溺于幼稚自我的时田即使是深爱着她的千叶也拒绝对她“小叶”的爱称，并且说到“如果你想当geek之王，那就沉溺在异想天开的世界中尽情自慰吧！”这不仅是千叶对时田的讽刺，也是导演今敏对御宅一族的讽刺。

人物五：日本当代群像映射

片中末尾，当无数个梦交织而成梦的漩涡之时，愿望达成的无意识梦境呈现出的是欲望过度的世间百态，同时批判了寻求自杀、宅文化、二次元文化群体而不去直面现实的无能。

过劳导致群体自杀

偷窥与少女援交

党政相争权利争斗

信仰危机

拜金主义

当最后梦境渗透到现实，混沌的社会几近失控，那么该如何进行拯救？

《红辣椒》可以说是基于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建立起的故事，包括精神结构、创伤理论、俄狄浦斯情节等，其理论的核心是无意识：不符合社会规范的欲望和冲突被压抑在无意识中仍然影响着意识，并表现为神经症状。梦是无意识的整合，所以在梦中寻求救赎可以说是对人格主体的重构与确立。

让我们回到《红辣椒》的主题：一个人只有先救赎自己，才能救赎世界。粉川最终战胜了自己心中的梦魇并且从自己的梦中成功救回了千叶。而千叶在一开始便有红辣椒这一重梦境拯救者的身份显得尤为关键。相对于粉川的自我救赎，千叶最终的自我救赎也在梦中，不是在红辣椒的梦中，而是在梦境渗透的现实之中。所以影片末尾，千叶化身的一个小女孩吞噬掉了成为欲望体的理事长，这是对现实的一种重构，小女孩成长为千叶的成人之身代表了最终的“新生”。